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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造品和绚丽多彩的灰》(2)

2023-08-27 14:11:00来源:哔哩哔哩

2017-12-05

"我的兴趣是拍照。啊,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吧,嘻,这张照片,最近这只猫非常黏我呢。 Taii平时会做些什么呢?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我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每天就是上学和打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和上传小鸟照片的人开始了互通消息。 不知道该说她谨镇还是懒惰,总是隔三天才给我回一次信息。

我习惯在无聊的信息下面附上一张照片, 回信的内容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对方用我的账户名称“Ti”称呼我。 当我问要怎么你呼幾的时候,她回复道:

"请叫我‘Ai'"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啊,当然。"

“真的吗?那我刚问你什么了?"

“呃,要我讲解第三道例题?"

“才不是,我压根就没问你问题,都是在吐打工的苦水!"

Kami赌气地将参考书弄得乱七八糟。寒假前, 我们在学生餐厅里给对方讲解彼此专业的考试范围。

"不好意思啊, 不过该说的差不多都说完了, 原谅我吧。剩下的考试之前再讲就行。"

"真的吗?算了,既然大志同学这么说,我就相信你吧。"

Kami将笔记摘要塞进书包。

"你今天不用打工吧?"

她向我确认之后,就让我陪她去购物。我们走出学校正门,向着涉谷的方向前进。

“真冷啊!已是冬天了呢。”

“已经十二月了啊!”

“这样啊,已经到圣诞节了呢。一年过得好快啊。”

“Kami,这样好吗?跟我一起逛街,不怕男朋友吃醋?”

“只是和朋友逛街而已啊,没事的。”

我穿着连帽大衣,缩了缩肩膀,浑身颤抖。

“说起来,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呢。kami的男朋友是怎么样的人啊?

“硬要说的话就是一般人。一般的公可职员,一般的温柔。”

“这才不叫硬要说好吗?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不知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什么啊……”

在大学里的Kami是一个毫无破绽的完美女孩,在男明友面前她会是怎样的呢?大概会比现在展露更多的笑容吧。

“话说大志同学是哪里人啊”

“我是静冈人。”

“这样啊,我是名古屋人。你年底会回家吗?”

“不今年应该不了。”

正确来说、是“今年也不回”才对,研讨会和打工——作为不回家的借口,我把罗列着这义正词严的理由的部件发给了妈妈,其实我很闲,不过事到如今,与其找回家的理由,不如一个人轻松地持在这边。

越走近繁华的大街,人流就越多。 我抬头仰望划破冬季天空的灯饰,突然想起Ai曾给我发过类似的照片。 我翻看之前的信息,看到那张照片上的璀璨彩灯, 正把某处的繁华大街装点得色彩斑斓。

从照片的氛围看来, 会让人觉得这些照片一定出自专业人士之手,但是Ai似乎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 她住在乡间,每次和家人外出旅行时都会拍照。当我跟她说 “我有一个朋友也经营照片”时,她非常高兴地回复了“真的吗? 那我跟她好像呢”。

看着她的照片,让我回想起初中时遇到的那个人。 小鸟的主题,胶卷渗出的色调, 还有她哼唱的那首清脆的歌…… 一切记忆都缓缓苏醒,出乎意料地在我脑海中回放。

我明明已经意识到唤起我记忆的, 并不是那段旋律,然而,在几秒钟之后,大街上响起了那首歌。

那个人低声哼唱的那首歌。

“大志同学,你怎么了?”

“Kami,你知道这首歌吗?”

“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我拼命地集中精神倾听,在喧闹中听到片言只语,然后将它们串联成几行歌词。 我拿出手机搜索,原来那是二〇〇五年上映的电影的人气主题曲。 肯定没错。虽然当时还小,但歌名还是知道的。 看到这部电影明年要上映动画电影的新闻后,我得知它还有同名的原作。

“抱歉,我想去一下书店可以吗? ”

我迫不及待地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看到书店后便猛冲进去。

走过了杂志和新书区域之后, 我乘坐电梯直奔到文库本的书架前方寻找。

找到了。我抽出一本书脊上印着《写给你的秘密》的薄书, 作者是北见千冬。在封面的插图上,有两个女孩手牵着手, 愉快地朝着开得灿烂的樱花树跑去。

“真是的,你突然跑那么快干吗呀?我还穿着高跟鞋呢。”

Kami喘着气抱怨。我默不作声地翻开那本书, 看到梗概后顿时吃了一惊,然后不自觉地将小说放进了书包。

“喂,你这是盗窃啊。”

“啊。”

我慌慌张张地结完账, 对一脸诧异地在一旁等的Kami道歉:

“抱歉,我下次再陪你买冬天的衣服了!”

她问我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但我没有回答。 因为这件事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我必须先确认一遍。和Kami分别后, 我飞奔回家,扔下书包后便开始看书。

果然,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个故事,和那个人在公园里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因为一个巧合,让体弱多病的由美和爽朗乐观的千里在医院里相遇 ,两人逐渐成为交心的朋友, 千里为了实现由美的愿望计划了一次旅行,但时间在两人身上的流逝速度显然不同, 让两人渐行渐远……

故事内容就是这样。那个人口中的细节部分可能略有不同, 但大致内容和这本小说里的完全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她如此忘我地将那个冒险故事告诉我,只是为了玩模仿游戏,戏弄我吗?

果然,在那个人看来,我不过是“大多数人” 中的其中一个罢了。

我躺在床上,手机振动了一下,是Ai发来的信息。

“最近很冷啊。不过因为天气冷, 空气也变得清新了,我更喜欢这样呢。”

她附上了一张清晨天空的照片,上面飘着一抹白云。我输入信息的动作迟疑了。我在脑海里反复推敲, 想着要给回信缓慢的Ai发送一些更加有条理的回复,但最后还是像以前那样, 写下没有感情的字句。

“的确很冷啊。话说,《写给你的秘密》 这部电影你看过吗?那是我八岁时上映的电影, 所以除了名字以外我一无所知。Ai从前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呢……”

她应该是隔一天左右才会回复吧。我关掉了手机, 出神地看着天花板。那几天,跟那个人一起度过的回忆, 突然真实地浮现在脑海里。为了排解汹涌而来的空虚感和焦躁感, 我从床上坐起身来。果然还是应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调查一下。

这是七年来,我首次发现关于那个人的线索。 到真相大白为止,可以让它一直停留在灰色地带吧。 我确认了文库本的版权页,同时给我的专业教授发了一封邮件。

"不过啊。 最重要的是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坦诚地表达出来。 我也会支持你的,求职活动要加油啊。”

"好的,谢谢您。"

“嗯,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学长说完便离开座位。我在文艺编辑部的会客厅,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我依次拜访了大学的各个研究室, 最后终于在第三个研究学会里找到一位毕业四年、 在某个出版社工作的学长。 他特意空出时间,

给了我许多在面试和填写应聘申请表时能派上用场的建议,我很感谢他,同时也振作了精神。 为了实现另一个目标,虽然成功率只有一半,但是我不能让好不容易抓住的希望曙光溜走。我在脑海里对信息进行了整理,在差不多整理完毕的时候, 学长带着另一个人走了进来。

“山浦,这位是佐竹小姐。”

眼前的女士点了点头。她大概四十岁, 看上去是一个温和亲切的人。

“敝姓山浦,百忙之中打扰您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递上了作为见面礼的和蘖子。

“你太客气了!”佐竹小姐微笑着说,然后和我相对而坐。

“你是有事想问我对吗?”

“是的, 我想知道这部小说的登场人物的相关信息 。”我把文库本放在桌上。

佐竹小姐是负责《写给你的秘密》的编辑。 虽然新装版的负责人不是她,但她似乎也在明年上映的动画电影的制作委员会里。

“故事的女主人公,那位体弱多病的少女‘由美’, 就是北见小姐本人吧。”

我是调查了一番之后才得知, 这是非常有名的新闻——

小说以北见千冬本人的经历为蓝本, 是一部近似于非虚构文学的青年小说。她大概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写下这部作品, 当时她患了不治之症,只剩下几年的时间。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佐竹小姐回忆道:

“不过为了尊重千冬小姐和她家人的意愿, 有一部分内容不能公开。当时是她本人向编辑部投稿的。公司内部开会后提议,姑且先和她本人见一面后再决定是否出版这部小说。我第一次到她家拜访的时候,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当时, 她就连起床点点头打个招呼,都已经很吃力。”

那部小说好像是北见千冬的第一部作品。网上刊登了她父母的一小段采访, 其中提及在原稿完成之前的经过。她非常固执, 一直希望这本书能成为话题之作,所以靠着极大的信念,将原本是自叙体的小说进行了大幅修改。 

当时,作为负责该小说的编辑和她共同讨论的人,就是佐竹小姐。

“我读完小说了,非常喜欢。”

特别是结尾部分让我印象深刻。寂寞的由美, 在和千里度过的时光中发现了生活的乐趣。虽然千里后来转学了, 但她带给由美的光芒,让由美铭记在心,从此不再对命运自怨自艾, 并重新出发。

她的姿态,既优美又坚强。

“如果北见小姐听到你这番话, 一定会很高兴的。” 佐竹小姐露出了与这番话不相称的复杂表情。作为编辑,作为一个认识她的人,此时此刻她好像在为北见小姐的离世而感到忧伤——要推销既是处女作,同时也是遗作的书, 她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直人版电影也大受欢迎, 真的成了一部家喻户晓的作品了,她的到友如果也看到这本书就好了。”

"朋友?"

“是的,千小姐住院的时候,好像有一个女孩子经常来看她。小说的内容基本上都参考了那时候的经历。虽然最终以小说的形式呈现,但这部作品其实是写给以千里为原型的那个孩子的吧。”

我还一开始情愿地认为,那是一部描述千冬小姐对抗病魔的日常故事的作品。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部作品其实是北见千冬和一名少女的回忆录。

“您有那个孩子的消息吗?她也许是我的熟人。”

虽然我知道希望很渺茫。 小说的第一版是在北见千冬去世的那年,一九九三年发行的。倘若在我的中学时代, 那个外表年轻的她年方二十,那小说推出市面的时候她才三岁, 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而且两人的长相也大相径庭, 她和千里唯一的共同点,只是随身携带着照相机这一点罢了。

我只是想知道那个作为小说原型的女孩子的消息, 这样就可以掌握一些光从文字无从得知的特征, 例如和那个人的共同点或是思维方式。

"抱歉,我也没有见过那个人。不过, 北见小姐曾经说过,她给人的感觉就和小说里写的一模一样, 是一个天真烂漫而且会将想法付诸行动的孩子。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帮不上你的忙,很抱歉。"

佐竹小姐一边道歉, 一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手表,应该差不多到时间了。

“谢谢。我很期待动画电影。”

“我也很感谢你。”佐竹小姐温柔地笑了笑。

"那本书原来这么有名啊。我不太看电视, 所以不知道。以前总是待在家里玩耍,也经常去奶奶家……”

过午时分,我坐在图书馆,收到了Ai的消息。这次晚了一天才回复,这种情况之前很少出现。Kmi离开了座位,一边放好手机,一边向我走来。

“今天就在食堂解决好了。”

于是,我们走在校园里。

“大志同学圣诞节有什么计划吗?”

“在家里过节。”

“什么嘛,太寂寞了吧。啊,对了, 你之前告诉我的那本书是怎么回事啊?一直被吊着胃口,太痛苦了, 你快给我好好说说。”

Kami身穿系着腰带的大衣,手臂环抱在胸前。

“以前,一个陌生的女生眉飞色舞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但个故事抄袭了小说的内容,我知道之后很失望。"

“什么啊,那个女生是小说的粉丝吗?”

“应该是吧。Kami有看过《写给你的秘密》这本书吗?"

“没看过。要不是大志同学告诉我, 我都不知道这本书还有同名的电影呢。我不怎么看电影。”

她摇摇头。我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到最后,那个人只是把我当作打发时间的工具而已吧。

她最后爽约,也是因为对我厌倦了, 觉得我很麻烦。

“所以,你现在就把心思都放在了Ai身上呢。”

“没有那回事, 我只是自然而然地跟她发展到互通消息的关系罢了。”

“真的吗?不过,如果把对过去的女生的幻想投射在她身上,她也太可怜了吧,你可别这样做哦。”

随着与Ai互通信息次数的增加,我开始把她当作那个人了。 她有时会突然就切入奇怪的话题,或是说出毫无拘束的话语, 不知怎的就和那个剪影重合起来了。我果然喜欢过那个人。 纵使是一段苦涩的回忆,我还是喜欢她, 甚至喜欢到会在Ai身上看到她的影子的地步。

虽然是因为这个契机, 但我也只是纯粹地享受和Ai聊天罢了。

新年后还不到一周,有一天傍晚, 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少有地响了起来。

“喂,是大志吗?”

“是的。”

“什么‘是的’啊,你现在过得好吗?”

“抱歉,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几声“啊哈哈”的爽朗笑声,然后对方说道:

“我是亮太。”

“啊,是亮太啊,好久不见。”

“啊,终于想起来啦?”

他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 一直和足球社团的直树形影不离。

他情绪高涨地继续说道:“对啊,对啊,就是那个亮太!你现在在干吗? "

他这样的提问方式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于是我慎重地回答道:“在做大学的课题。”

“新年才刚开始,你好像就忙起来了啊。 会打扰你吗?”

“不,嗯,那倒不至于。"

“这样啊。 其实我们现在在举行同学之间的小聚会,刚好聊到你,就给你打电话了。”

“这样啊。”

“大志没有回静冈吗?"

“嗯。”

“你现在在哪里?"

“东京。"

“噢,真的假的?”亮太提高了嗓音。

“我们也在东京。那你晚上过来吗?我们预约了新宿的居酒屋,——哎呀,你们在静冈的话就凑不上时间了呢。抱歉,我去不了,下次再约。”

我明明准备好了这样的台词,结果也只能回答:

“这样啊,那我也参加吧。”

“长野同学和直树也在等你哦!"他说完之后就挂了电话。

“现在去和中学同学聚会。大概有五年没见, 有点紧张。"

走出检票口, 新年的新宿东出口弥漫着慵懒的气息。 我按照导航的指示前往,然后在拉开位于杂居大楼的一家小型海鲜居酒屋的门后,坐在包间的三名男女向我投来视线。

“哇!大志来啦!”

穿着红色毛衣的人向我招手,他身 上意外地残留着昔日的影子。不用介绍,就知道这个人是亮太了。 脸上带点小雀斑的是直树,他翘起嘴角,“哟”了一声朝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自从初中毕业之后就没见过了吧?"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的。”

“就是啊,大志同学在去年的成人式(注: 日本为祝贺年满二十岁的青年成人而举行的仪式)也没有回来吧。”

留着一头齐肩的茶色短发的,是长野同学, 她向我递来菜单。

她比以前显得沉稳多了, 就算在大街上碰到大概也认不出来。 亮太复读了一年后考进了旧帝都大学, 其余两人似乎留在了静冈当地的大学。

“长野同学和直树会经常见面吧?”

我举起酒杯发问,然后直树坏笑着道出真相:

“我们在交往哦。”

我不禁呛了一下。长野同学眯细了眼。亮太则接过话头, 一脸兴奋地指着直树说道:

“初中毕业典礼那天,这家伙就告白了。不过大志,你听我说啊,直树真的很过分。 在成人礼后的同学聚会上, 我对长野说了一句‘直树喝醉酒抽烟的时候绝对会说起你, 他真的超喜欢你啊’。然后,长野一副冷漠的样子,还反驳我说 ‘直树同学不抽烟’,弄得我不停地道歉。"

去年好像也举行过同学聚会。

这些事,我还是第 一次听说。不过,大概知道了也不会回故乡,但内心还是有一点动摇。 关于隔壁班的那家伙的近况,分别之后大家的动态等,一些我记得以及不太记得的人的话题接连不断。 直树虽然还在上大学三年级, 但已经被一家大公司录取了。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这三人抛离了一段很长的距离。 我耸耸肩,咀嚼着口中的烤鱿鱼。

之后,我们继续喝了很多酒。喝到第三家店时,我便感觉许多事情已经无所谓了,心情也变得舒畅。从洗手间出来后, 我看到了倚着墙壁的长野同学。

“啊。”

“山浦同学,你好啊。”

“上洗手间吗?”

“嗯。”

“里面没人了。”

长野同学无视了我的话,有点莫名其妙地侧着头,如撒娇般说道:“我也许会和直树结婚吧。”

“这样啊。”

“我不讨厌他,我们挺合得来, 也没有跟他分手的理由。我们大概会一直在一起吧。不过,这样也好, 只要直树对我毫无隐瞒。”

结婚是这么轻描淡写就能决定下来的事情吗? 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于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我想从她身边走过,长野同学却“嘻嘻”地坏笑着挡住了我的去路。

"其实,我以前喜欢的是山浦同学。"

她的指尖在我胸前划了几下。 这个动作来得太干脆利落,让我不禁觉得, 对直树有所隐瞒的其实是眼前的她吧。 她稍微仰着头,用一双湿润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后退了几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真遗憾,我那时候没察觉到你的心意。”

我的回答似乎让长野同学打心底里感到无聊。在我的胸口还残留着被她指甲刮挠的痛楚时,她说了一句“就是啊”之后, 就粗鲁地关上了洗手间的门。我们回到座位上之后, 她和亮太开始抽烟。

直树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边流口水,一边说着类似 “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之类的梦话。我和亮太四目相对。

“他喝醉酒可麻烦了啊……”长野冷冰冰地笑了几声。

我应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我嚼着干瘪的烤鸡肉串。 喧闹的居酒屋里坐满了醉汉,我抱着膝盖仰望天花板。

十二点过后,聚会终于到达尾声。 他们三人各付了几千日元,剩下的零头由我负责,这种操作一直延续到第三家店。 长野搀扶着喝得烂醉的直树坐上了出租车。 因为马上就是末班电车的发车时间,我便奔跑着前往车站。亮太目送着我,从口袋伸出手来, 吐着气挥手说道:

“下次再见啊!”

我们“下次”还会见面吗? 站在人烟稀少的月台上,我不禁暗想着。

第二天早上,我从宿醉中醒来后, 看到Ai的回信:

“忘记跟你说了。新年快乐! 我最近都在沉迷看星星。你怎样呢?初中之后的再会,玩得开心吗? 大家果然变化很大吧?”

“对啊。有女同学已经在考虑结婚了, 大家的步伐快得让我得不可思议。我都没有考虑过那么长远的事情。”

从表面上看大家都变了,但实际上没有任何变化。

大家依然一如既往地自私随性, 一味地依赖他人, 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但是, 不知不觉间他们都变得成熟了。我有一种落后得多的感觉。

“这样的话,不如从另一个角度看吧。那也意味着未来有各各样的事情在等着你,这样想不是会开心一点吗?总之,久违的朋友特意联系自己,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停下了批改补习班的试卷的动作, 定睛看着她发来的信息。

过了一会儿,我给亮太他们发了一封邮件。

“之前的聚会,我玩得很高兴。”

我还附上了做鬼脸的表情。

我好像有点明白Ai这个人了。 她很喜欢倾听别人的话,回信的间隔,也稍微缩短了一点。

“这只猫经常在你家附近呢,看来它很喜欢Ai。”

“的确让人有想抚摸的冲动,不过我想看的是Ai认为可爱的小猫照片。”

“我觉得这只猫很可爱啊。”

“不是这种啦,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嘛。”

我的爱好,想做的事情, 她想问的就是这些。

“我最近一直在看美国动画电影。”

“噢,有点意外呢。”

“我想去泡温泉啊。”

"很不错呢,想去不为人知的温泉探险。"

“最近我的腰好痛。”

“因为你老是坐着。 你有锻炼背部肌肉吗?”

“跟我聊这种话题,有趣吗?”

“很有趣哦,因为我想知道的,并不是我想看的风景, 而是你看到的风景。”

照片的一角有一个给白鸽喂食的流浪汉, Ai看到这样的场景后说道:

“即使不工作,也能随心所欲, 这样的生活真轻松啊。”

虽然我对她的意见不敢苟同, 但我也不是那种故意跟别人唱反调的人,于是只是敷衍地前往就职研讨会。

“是不错,不过我也不讨厌努力工作的人。”

“我觉得大志同学最近有点恶心啊。”

“太过分了,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和Kami在敲了好几次门,鞠了好几秒躬之后, 整理完那些不知道是谁布置的无聊资料,走出了大学校门。

“研讨会终于结束了,肚子好饿。要吃什么呢?”

“吃日式煎饼好了。”

“就它吧!”

“恶心的就是这一点——不知不觉间,大志同学居然萌生了喜恶的概念。

Kami搓着手腕,一边说着十分无礼的感想, 一边向我投来的目光。

“最近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吧?”

“没什么。”

“啊,我知道了。”

“什么啊。”

"Ai。”

“什么?"

“你喜欢上她了?”

“怎么可能。”

我下意识地否定了,但这其实是谎话。

我喜欢上Ai了。

只要手机一响,我的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被吸走, 会在平凡的对话中寻找着深刻的意义。这几乎跟那个人没关系了, Ai的存在本身,开始让我的每一天变得不同寻常。

那个人,在我心中渐行渐远,这个过程意外地简单。

不仅是初中那时候的回忆,就连前阵子真相大白的那种空虚。

此刻也已经变得无足轻重。的确, 我和Ai之间大概不会有任何进展。

把我们联系起来的,仅仅只是文字的交流。 但是,只要我对她心意是认真的,那个人的一切,迟早会在我心中做个了断吧。

Kami在寻找日式烧饼的店铺,我走在她旁边 ,打开了研讨会中途收到的信息。陡坡的境界线将蓝色和白色分隔开来,绿油油的针叶树营造出画面的对比感。

“我前一阵子去了滑雪场。对了, Kami小姐最近好吗?她是一个活泼的人,一定经常去旅行吧?”

我看了一下旁边这位Kami小姐,她正一 脸严肃地滑动手机。 “那个……”我并没有偷看的意思,但她听到我的声音后急急忙忙地关掉了手机。

“抱歉,吓到你了。”

“啊,没事,该道歉的人是我。没什么啦。”

她摆摆手, 然后用轻松得就像在问今天的天气一样的口吻发问:

“大志同学有想过寻死吗?”

“好家伙,你也真是语出惊人啊。”

“嗯,就是问卷调查之类的啦。 作为一名烦恼缠身的大三学生,给我一个样本吧。”

“要到什么程度? ”

“在能说的范围里面。”

“能说的范围里,没有。”

“哎呀,什么嘛,太棘手了吧,现在也是这样吗?”

“对啊。”

只不过,我以前有过罢了。

“Kami,你呢? ”我反问道。

然后,她笑着回答:

“有时吧……会有意识到自己不能成为理想中的那个人,而感无力或是失望的时候。”

“原来Kami也会有这种想法啊。”

“那是当然,只要活着, 多少都会有的。”

她的眼角处出现了一抹阴影。 我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对了,你的真名是什么啊?”

大步向前的Kami差点一个踉跄, 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咦,不会吧?你一直不知道吗?”

“是啊,一直忘记问你了。”

“你倒是问啊,失礼也要有个限度吧。 我的名字是后藤文香。”

后藤文香。

Fumika(注:文香的日语发音),mika.

“啊,所以才叫Kami吗? ”

“是啊。”

她向我伸出手。

“重新说一遍,请多指教啦。”

彻骨的寒冬终于来临。

下午六点,天色已经昏暗,天气预报果然非常准确,窗外果然飘起了漫天的大雪。 

我在暖气不足的礼堂里关于大学的前辈们主持的企业说明会,也大概理解了自己目前的处前路稍微变得明确起来,我怀着一种安心感来到了最近的车站。

一对高中生情侣无惧严寒,正在车站聊天。原来Ai住的地方也在下雪吗?

我一拿起手机,主页画面就亮了,有一条信息。

“请看照片,我这边在下大雪哦!你那边怎么样呢?”

大雪纷飞的室外,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因为光用文字已经无法形容, 我便在脑海中发挥着丰富的想象力。

最近她总会一口气发好几条信息, 在一些网络小新闻上终结话题,然后很直接地问我:

“Tai有喜欢的人吗?我听你讲了很多Kami小姐的事情,如果她没有男朋友,你们也很般配呢。”

喜欢的人。我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停下了脚步,顿时感觉增添了几分寒意。我缩了缩脖子,先回复了一句——

“现在没有。我这边也下着大雪。”

“以前有过对吧。或许应该说,你谈过恋爱吗?”

她立即回信了,这还是第一次。我简短地回了一句后, 便迈出了脚步,自然而然地开始了跟她的对话。

“真失礼啊,我谈过好几次恋爱呢。”

“噢,没想到呢。”

“什么啊,这种反应,真过分。”

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路灯和雪景混为一体,灯光朦朦胧胧地照射在地面上。

“请把你的恋爱经历告诉我。”

“我才不说,就算听了你也只会觉得失望。”

“才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对你失望呢。 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勉强你。”

我抄近路时会经过的公园里看不到任何足迹, 仿佛过去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都是不曾存在的景象一般。我迅速地穿过广场, 掸掉座位上的积雪,然后坐在秋千上。公园与那天截然不同, 支柱变成了红色。

“知道了,那我告诉你吧。”

我在脑海深处唤醒了那段酸中带甜的回忆。 虽然我之前各种推搪,但那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往事。 自己脑子一热就以男朋友自居,摸不清对方心意,最后莫名地被甩——这种事情,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青春罢了。

“好悲伤。”

“喂。”

“啊哈哈,抱歉。”

“不过最后的分别真的很无趣啊。 喜欢也好,讨厌也罢,我感觉她都不是认真的。”

话虽如此,但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虽然过程说不上顺利,但总算有一个好的开始,也有一个好的结尾。

所以,勉强说的话——

“只有我还在留恋。”

“留恋是什么意思呢?”

我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 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并不是要诋毁她或是否定她,只是对我来说, 她已经成了过去式。映着夕阳的侧脸、照相机的反射、照片……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段往事了。

“那个人真的太过分了。”

Ai听完故事后,突然愤愤不平地回复道。

“哪里过分呢?”

“明明是她那暧昧的态度让你误会, 让人误会后又擅自失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算了,反正都过去了。"

打字的指尖冻得僵硬起来。 大颗的雪落在了我的肩膀上,公园里一片寂静。

"不行!难道你一开始告诉我的那个拍小鸟照片的人, 就是她吗?"

"是啊。"

"那种人,你就应该赶紧忘掉她,不要被过去束缚,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我无法轻易忘掉她,毕竟跟她也有过 一段愉快的回忆。”

口不对心的话语在指间流泻。

之后Ai就没有再回复了,我拍了拍身上的雪,站起身来。 正准备走出公园之际,手机显示屏又亮了。

“那你已经原谅她了吗?”

原谅。我不确定这种说法是否正确。 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毕竟现在我还活着,无所谓了。”

那个人救了我。如果不是她那天在人行道上把我拉了回来,陪我一起走夜路,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了。 尽管之后的日子称不上非常美好,但偶尔会有觉得“还不赖嘛”的时候。

——所以,这是我的真心话。

能遇见她,我很高兴,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向Ai传达了自己的想法。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声音编成了文字。

“那样的话,真是太好了。”

只是短短九个字,我却好像看到了她的笑脸。

第二天早上,Ai的账户里的所有照片都被清空了……

side. 川上晶2012-06-22

“您认为‘AI’是什么呢?“

坐在观众席正中央的少女提问道。 前面好几个问题都是“您喜欢使用什么绘画用具?”“您喜欢的作家是谁?”

这种浅显的问题,突然被这么一问,站在讲台上的我有点语塞。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呢。但是, 在创作层面上,这种暧昧的要素也是不可或缺的……”

我模仿着开场白的主旨回答道,最后向她投去目光, 她迅速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个人作品展览会的第一天 画家兼插画家“川上晶”【注:“晶”在日语中有音读 “shou”和训读“akira”两个读音,此处的读是“shou”】的展览会。 在成为专业画家这七年间的作品,以及以前业余时期画的画都陈列在四百平方米的画廊里。 画展先在主要城市巡回展出,然后作为衣锦还乡的一站, 回到了我的故乡福冈。我今天正是为了这个谈话活动,才特意从东京回到这里。

我怀着充实感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正准备回家时,筹备组的工作人员来到了我的休息室。

“晶shou老师,今天辛苦了。"

“辛苦大家了。”

“应该说跟您的作品给人的感觉如出 一辙吗?果然很多年轻的粉丝呢。周末会有更多的学生光临吧?”

“是啊,不过也要格外小心,要是展览让他们的幻想破灭就不好了。"

门外传出了“阿晶akira”的喊声, 然后画廊老板出现了。

“啊,你好!恭喜你啊,终于开始了呢。”

画廊老板似乎很满意今天的到场人数, 接着满足地摸着胡子继续说道:

“不过啊,也有人提出了很有趣的问题呢。”

“啊,那个提问AI的女孩吗?”

ai、1、 蓝色【注:在日语的发音中,蓝色的发音为“ai”】、爱。 .

这些词语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不过,我们也有过很在意这种哲学性问题的时期吧? 像是‘家庭到底是什么啊’之类的。我还和老妈大吵一架, 离家出走了呢。"

“哈哈,哎呀,那个离家出走的阿晶akira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呢。以前明明在很小的地方参加团体展览, 现在已经是名人啦。你有好好休息吗?”

“偶尔吧。说实话,虽然有时会很辛苦, 但能有工作,我觉得很感恩。而且 ——”

我穿上外套,拧开了后门的门把。

“我果然还是喜欢画画啊。”

我走下安全楼梯。 正午那万里无云的天空已经不复存在,天气变得非常糟糕,梅雨时节那豆大的雨点敲击着地面。 我急急忙忙地朝着后方的投币停车场跑去,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影, 于是停下了脚步。 一个少女伫立在那里,没打伞,是刚才提出“AI”那个问题的女孩。

“那个…"

“有什么事呢?”

"请允许我和您聊几句。”

那双略有些动摇的蓝色双眸透出一股极其认真之感,看来不是记者之类特意埋伏的人。她似乎要被滂沱大雨吞噬了,我于心不忍,上她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我问她要在哪里下车,她回答说在车站就可以。雨点敲击挡风玻璃的声音, 越发响亮……

“你要跟我说什么呢?”

“这幅插画,是川上老师的作品吧。”

等红灯的时候,她拿出了一本文库本。封面上的两名少女牵着手向着樱花树奔跑,最终变成了两个细小的点,只是借着逆向的高光幻勒出她们的轮廓。

"嗯,对啊。”

我瞥了一眼之后回答。这幅画,看一眼我就可以肯定了这是为了配合小说《写给你的秘密》 的真人版电影面出版的新版,是我第一次画的商业插画,同时也是我的成名作。 它还是让那个除了和母亲一起居住的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外一无所知的我,摇身一变的契机。

"晶shou老师,您很喜欢画画呢。"

"是啊。"

“现在也一样喜欢吗?”

“还是一样喜欢。"

她口中的“AI”,应该是指个人展览会的主题吧。

回忆往昔,画出描绘自己 与绘画共存的未来。我想将自已切决心,凝聚在这个字母上。

“从概念来说, 我的心意切切实实地传达给大家了吧?”

听到我这样说后,她的脸上出现了阴霾。 她似乎在顾虑我是用极小的声音呢喃着,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雨刮的声音掩盖。

“那您为什么不画蓝色的画呢? "

“我喜欢蓝色。”

这并没有什么理由, 就跟有人喜欢吃苹果一样。当我几乎要迷于这种炫目的颜色无法自拔的时候, 我意识到这是一种特别色,比任何色调都美丽。所以, 我的蓝色蜡笔的用量总是比别色多。

“阿晶akira真的很喜欢蓝色啊, 这下得去买点蓝色蜡笔来了。”

“老妈看着我将画纸全涂成蓝色后笑着说。她总是牵着我的手到附近的画具店给我买那种六十二日元的蜡笔。 我们家是单亲家庭,生活拮据,我初中毕业后就在家乡找了一份工作。”

“你明明画得一手好画, 我却没有能力供你上美术大学,对不起你。”

“不用在意。”

说完这句口头禅之后,我走出了家门,然后工作一天,的钱贴补家用。剩余的一点零花钱就用来买绘画用具,以前我一直在房间的一角画油画。

是那幅画,让我的人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十八岁那年春天,我收到了画廊老板的联系,好像是出版社的编辑看到那次的集体展览后, 表示很喜欢我的画。他委托我帮忙画某本小说的新版封面,不久之后, 我就收到一本了标题为《写给你的秘密》的小说。倘若是那种纵使谈不上差,但是感觉极其普通的封面,正是我的强项,我自信满满。

我看了一遍小说,实在不太合我的胃口。 这并不是内容的问题,而是作者已经去世了这一点, 让我有点耿耿于怀。 处女作、遗作什么的,因为这种理由而备受好评, 未免有点狡猾。我感到异常烦躁,但同时,我深知这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暗自起誓,一定要让这本书在书店的众多书籍中脱颖而出。

和编辑商量后,我决定画最后一个场景。每到休息日,我就会到大街上观察,那些樱花树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这样,我像是要把无处安放的嫉妒、艳羡、认同与欲望都倾泻而出一般,尽情地在画纸上涂抹颜料。

最完美的作品,我终于描绘出自己心中的完美之作。

“很棒的画呢。”老妈笑着说。

“只是没有画的机会而已,我并不是讨厌蓝色。"

我打着方向盘启动发动机。已经七年了, 如今回想起来,真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参与制作的新版小说的发售时间与真人版电影的上映时间互相配合,销量非常理想。无论前往哪家书店,都能看到这本小说在正面的书柜上整齐摆放着。 当时的情况确实非常震撼,不久后我就接到了插画的工作。当然, 契机是那本文库本,客户看了那本书封面后都赞叹道:“果然晶shou老师画的樱花和暖色调画作很棒呢。”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使用笔名。 在日语里,“晶”akiza也可以读作“shou”。 这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我只是觉得这样更专业人士的感觉,更帅气。

我画了无数本装帧图书和无数张海报。接到广告的委托时,是一张画的酬劳就可以与过去几个月的工作量相抵,并且我的画在大街小巷张贴。

“你果然很有才华啊!”

老妈得意扬扬地目送我前往东京。 我租了一间公寓当作自己的画室,后来还可以开着自己的车返乡了。 这样一来,我算是取得了硕大的成就。

“既然您不是讨厌蓝色,我就放心了。”

她想问的只是这个问题,随后便礼貌地下车,关上了车门。

走在滂沱大雨中,密密麻麻的雨点打湿了她的肩膀, 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

“喂,等等!”

她诧异地回过头来。

“你想看蓝色的画吗?”

我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呢?也许是因为,她的瞳色正是我喜欢的颜色吧。

第二天早上,我们约在了绿地公园见面。 梅雨过后,干燥的吹拂着大街中央的巨大水洼地。 她似乎迷路了,我打电话告诉她正确位置后,不一会儿就看到她从人行道对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对不起,我迟到了!这个公园实在是太大了!"

这位名叫千奈美的少女, 似乎是走摇滚和活泼的路线。她似乎是带着这台相机周游日本,而且摄影技术了得, 这让我更加肯定了带她去也无妨的想法。 我们走在与现代社会格格不人的小路上。 在工厂附近,有一座陈旧的木造二层公寓。

“小心别摔到了,这里的楼梯很破旧。”

迫于无奈,我抓住了锈迹斑斑的扶手。走廊上有几道间隔很近的赤茶色的门,我来到了从里面数起第二道门的前方, 将钥匙插进门把手。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是我出生的地方。”

“川上雅子晶"。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百般哀求让妈妈用油性笔将我的名字写到门牌上,如今笔迹已经因为风吹日晒渐渐褪色。

“我回来了。”

我向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打招呼。 老妈在前年已经去世了。她十九岁时生下我,之后不分昼夜地工作, 身体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千疮百孔了吧。我打开窗户。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排列着的油画布,在自然光的照射下露出了身影。

“哇,我可以拍照吗?”

“如果不放上网站的话,可以随便拍。”

有一部分放在这里的作品已经被我带去东京了。 虽然将剩下的搬出这间屋子也可以,但我想留个纪念,就把这个地方当作仓库继续使用了。我把以前的画和没有公开发表的原创作品寄到这里让故乡的朋友帮我存放好。其中, 有几幅蓝色的画作。

“晶shou老师,请看这幅画! 我非常喜欢这幅画!

“呜哇,不要看。太难为情了。”

千奈美揭开一幅全是蓝色的肖像画。 这幅画是我前往东京之前老妈缠着我画的。她那时候说了一句 “给我画一幅画吧”

我虽然嘴上说着很麻烦不想画,最后还是画了。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反而觉得很骄傲。

“千奈美之前问的‘AI’,其实是个人展的标题对吧?"

她每打开一张油画布,快门声音就此起彼伏,听到我的问题后才停了下来,摇了摇头。

“不是,我问的是喜欢和讨厌的‘爱’——love。”

爱。

我闭上眼睛思考——自己的感情,这个地方,我的画作。

“对我而言,爱是无法替代的东西。”

“画画就是您的人生,您在见面会的时候也说过吧。”千奈美看着油画布,在厨房里跪坐着笑道。

我有些想老妈了,真希望至少能再让我见她一面。

老妈生病的时候,我没能照顾她。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客户商议化妆品海报的制作时,传来了她病重的消息。据说当时楼上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声响,下一秒又鸦雀无声了。

有点奇怪,便上楼一看,发现老妈倒在了厨房。我的手机里像房东焦急不已的声音。

笨蛋老妈,我不是叫你辞掉工作跟我一起来东京吗?我一路狂奔。赶上了最后一趟新干线。到达博多后, 我坐上朋友的车急急忙忙地赶去医院,但还是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躺在病床上的她已经没有呼吸。房东说她最后走得很安详, 但在我看来她是一副寂寞的样子。

“这次,我想拜托您画一幅蓝色的作品。"

我正在记着笔记,却听到了意外的要求。 正好和那一天一样,我在同一个会议室,就化妆水的新产品海报跟客户进行洽谈。

“蓝色吗?真难得啊。之前一直是围绕着樱花或是枫叶的创作呢。”

“是的。其实我们打算从这次的商品开始, 按照价格将商品分成不同的等级。高端品的印象颜色定为蓝色。”

我接过样品,它的瓶身以江户切子【注:起源于日本江户,指用金刚砂在水晶器皿表面切割磨刻细腻花纹的手工工艺】为创作灵感,骨架中还嵌入了几道螺旋状的裂纹, 搭配蓝色显得很亮眼。

“川上老师很少画蓝色的作品, 您的粉丝一定会觉得眼前一亮的。让我们创作出具有竞争力的海报吧。构图方面全权拜托老师了。"

"我明白了。"

我回到画室,开始准备工作一 在速写簿上画草稿,在调色板上挤出颜料调色。虽然觉得新鲜,但不知怎的,我的意识变得有点昏昏沉沉,像是感冒了一样,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的预感应验了。

我提交的画稿,似乎完全不合对方心意。

“川上老师,草稿的进展怎么样呢?”

“抱歉,希望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大概需要多久呢?”

“我想想,一周不,给我五天就好。"

我挂了电话。画室里遍布偏离了方向的失败之作。明天还有谈话活动,我不得不回福冈一趟。可恶啊,要是当初老老实实地将起点站设在东京就好了。 我焦躁不已地仰望天花板,突然灵机一动。

对了,给千奈美看一下吧。

我需要一些客观的意见。既然她那么喜欢蓝色, 也许能从别的角度直率地表达她的感想。 我急忙拨打她的手机号,呼叫声响了三声后,传来了“喂,您好”的声音。

“喂,千奈美吗?你现在在做什么?不, 应该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还在福冈。有事吗?”

“太好了。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有是有,但到底是什么事。”

“我想让你看点东西。”

我挂了电话,将散落一地的资料整理分类以后, 便立即收拾行李。

“想让我看的东西是什么呀? ”

千奈美来到了咖啡厅,那双眼睛闪耀着期待的光芒,但当阅资料后,光芒便逐渐消失。她无力地合起资料,当我问她感想如何时,她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我觉得,不是晶shou老师的风格。”

“怎么就不是我的风格呢?”

“抱歉,我说不上来。"千奈美一脸抱歉地看着我。

“没关系, 你可以把你的真实的感受告诉我。”

“但是——”

“我就是为了听你的真实意见才跟你商量的, 你不用顾虑太多。"

“这样的话……”她附和了一句,然后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更喜欢老师以前的画。 应该说让人感觉很努力吗?反正有种融人了感情的感觉。 老师的画会让人觉得画画真的非常快乐,看了老师的作品,连我都有了幸福感。但是, 这幅画没有这种感觉。"

她有点伤感地继续说道:

“所以,当提出‘晶shou老师现在还是那么喜欢画画吗?”

这个问题时,我有点不安。我会有这种感觉,果然还是因为那本小说的封面。如果没有那个封面,晶shou老师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变化啊。”

“不过,在那之后您不是没有发表过蓝色的作品吗?

“那是工作。”

“就算是这样, 原创的作品还是可以运用蓝色元素吧?最近您的画都是红色和黄色居多。原因果然是——”

我认为这是没办法的事。

客户的要求和自己的形象,因为这些种种理由, 我放弃了发表蓝色的作品。我是在其他颜色里,寻求着远离蓝色的借口吗?

我画画究竟是为了谁呢……?

画画让我实现了梦想,给予我物质丰富的生活。然面,这样真的就满足了吗?按别人的要求画画, 获得赞赏,开个人展,有自己的座驾,忙得分身乏术, 连老妈的最后一面都错过了。这种生活真的是我梦寐以求的吗?

无可替代什么的,都是谎言。也许,我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我看着千奈美,只见她低着头,注视着桌子一角。

和老妈在一起的日子里, 我作画的时候到底在想着什么呢?忽然,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主意。 虽然只是心血来潮,但也许是一个有趣的想法。反正如果继续原地踏步, 只能画出不如人意的作品。与其这样,不如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

“千奈美。”

“嗯。”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能听我说说吗?”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情就没问题。”

“我想请你当我的画作模特。”

千奈美愣住了。不一会儿,她似乎已经理解了我的用意,站起身来大幅度地摆动双手。

“等等,冷静点!"

我慌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回答道:

“damedne,我绝对办不到!在照相机的镜头前, 我都会觉得不自在,更何况是当画作模特! ”

“没关系,你可以的。”

“真的不行啦!”

“拜托你了,如果你能帮忙,我说不定就能获得灵感。如果能当我的画作模特,或许就能找回当时的感觉了。”

听了我的话,她的眼神有点游离,不过片刻后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会加油的,我也很想看到晶shou老师再次用蓝色元素作画。”

我把回程的飞机改签到了五天之后, 然后前往画具店买绘画用具。店主拉开百叶门,看到我的身影后,吃了一惊。

“好久不见啊。怎么回来了,你在这边也开了一家工作室吗?"

“不是。我只是想回忆一下往事。”

扛着油画布和画架,拉开那扇关不严实的门,一如既往地道了一声“我回来了”。紧接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后,我的心脏仿佛骤然停止了跳动。可是下一秒,我恢复了冷静,那是被千奈美竖起的来老妈的肖像画。与那张湛蓝的笑脸四目相对的瞬间,我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我没有把这幅画带到东京呢?

为我和老妈的回忆应该属于这里? 还是它没有好到可以作为装饰品展示给大众看呢?

以上似乎都不是理由。

至于自己为什么再也没有使用蓝色的元素作画, 我大致上心里有数了。

在房间差不多收拾好之际,敲门声响起。 千奈美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

“辛苦了,千奈美。谢谢你特意赶来。"

“不客气。反倒是我,不能帮您到最后一刻,非常抱歉。"

她怯生生地脱下鞋子。 她傍晚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打晚前过来帮忙,这样也足够了。 在这个房间里画画,对我考流深刻的意义。我从她的衣服中挑选 了一件比较正式的,然后在外面等待她换衣服。暖洋洋的太阳照射在我身上。

“抱歉,请不要画脸。”

她披散着头发,穿了一袭白色的连衣裙, 坐在椅子上。我问了原因之后,她只是回答“没什么”。 难得一切准备就绪,这有点可惜。不过,只要能看到那双眼睛就没问题了。 在这个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我们隔着油画布,四目相对。

“我应该摆什么造型呢? ”

“平常的造型就好。”

“平常的造型……”

千奈美时而扭动身躯,时而交叉双腿。但是,这些动作看着都有点刻意。如果只是平常的姿势, 总觉得不够完美。

“你拿着这个吧。”

我把她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相机递了过去。 她把它放在膝盖上,紧张感便消失了。

她抚摸着取景器的姿态非常优美。

“嗯,我觉得这样很好。”

“真的吗?”

“保持这个姿势, 不要动。”

“好的。”

这下没问题了,我有十足的把握。

“其实,我会提出那个关于爱的问题,还有另一个原因。”

在微妙且平稳的时光里, 千奈美突然开口说道,紧接着露出忧愁的表情。

“我以前…伤害了某个人并逃走了。 因为我只想看自己,没能下定决心接受那个人的感情。如果我是他, 大概会打从心底憎很背叛自己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的表情有起伏,她绷紧了脸。

“我应该怎么做呢?明明不能给予对方幸福, 却主动接触他,是爱吗?为了对方着想,宁愿自己当坏人,这是爱吗?对于自己做法到底是对是错,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找到这个答案吗?”

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我在心底默默说出了答案 ——人们的真心,无从知晓。

我大概一直被内疚的感情束缚着。

让老妈孤身一人,连照顾她都办不到…… 我还继续画画真的好吗? 其实老妈对于这种让母子分离的绘画艺术,是恨之入骨的吧。

不会的……但是,在越孤独的日子里,我就越要画画, 大概是为了让自己从这种想法中解放出来。

从“老妈其实非常孤独”的这种想法中解放出来。

弥留之际,老妈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对于这个问题, 我这一生都不会有答案。 她是高兴?还是悲伤呢?仅仅是这个真相,一切就会被肯定抑或是被否定。越是日复一日累积而成的东西, 就越脆弱。

但是——

“我们,只能相信了。"

祈祷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朝着目标前进。无论如啊,过去始终是一去不复返的。

作和多彩的——

所以,至少要让自己懂得后悔。

时刻铭记于心。

时刻提醒自己。

成功之事,失败之事,周而复始, 努力走向无愧于心的未来。

是啊。所以,爱就是……

我拿起颜料,在油画布上挥洒颜色。

没有任何虚情假意。 我将自己的心意倾注在每一次的挥笔中,随着时间流逝,风景跃然纸上, 这是美丽且残酷的世界。

我已经明白了,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

我经历过,也逃避过太多事情。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很远的地方,远到让人感到悲伤。

听到我放下画笔的声音,千奈美抬起了头。

“结束了吗?”

“还没。不过,已经差不多了。”

看着我的表情,她若有所思。

“可以让我看看吗?”

“可以啊。”

她理了理裙子站起身,来到我身后看着这幅画, 微微一笑。

“太糟糕了,是目前为止最糟糕的一幅画呢。”

“我也有同感。”

“不过,我很喜欢,这是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一幅画。这就是晶akira老师的作品· ……”

“shou也好,akira也好,画画的人都是我啊。”

名字根本无关紧要。 无论取什么名字,我就是我。

千奈美点点头,拉起行李箱。 橙色的光芒洒遍房间,她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玄关。

“晶akira老师。”

那个剪影缓缓地转过身来,平静地发问道:

“晶akira老师,您之后还会画画吗?”

“当然。我会继续画的。”

我有点自嘲地回答道。

失去老妈的伤痛,还有不知道消失在何方的那天的温情 ……

当它们被某些东西取代之后,我才能继续前进吧。 前方一定会有爱。

正因为知道失去的东西有多重要,我才会拼命寻找, 无法逃避失去。

然而,我愿意相信, 这种奋力挣扎的日子一定是有意义的。

“所以,爱并不是无可替代的东西。

它是无论失去多少次, 也依然会萦绕在心中的那份感情。

与暮色融为一体的那双蓝色的眼睛眯细了。

“听了您的话,我感觉自己又能迈步向前了。”

她在关上门之前说了这番话,然后笨拙地笑了笑。

在这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我独自握着画笔。

蓝色,爱。

这些都是“AI”,它们全部在这里。

改变了的我。

变得陌生的颜色。

油画布能展现的可能性。

“阿晶akira真的很喜欢蓝色啊。”

是啊,我喜欢画画,我爱画画。

所以,我要画画。

直到我能说出“那是正确答案”之时。

叔叔:

关于爱,我思考了很多... ...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那天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会犯下无数的错误吧。 仅是想到这些,我便觉得自己很讨厌。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将其铭记心中, 这是我给自己的最低要求。

为了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那天, 尽量找到更多的答案。

如果,那也是……

这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我一直怀抱着这样的信念。

千奈美

二零一二年七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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